庭院深,人儿忧,少年游,父母愁。
宋琦含着泪强撑起精神,给言暮收拾行囊,收着收着,那手便蓦然停了下来,转头对着徐嬷嬷说:“徐嬷嬷,把霖儿以前的衣裳翻出来!”
“夫人?”徐嬷嬷不解。
“快!”宋琦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了,站在一旁的言暮看在眼内,尽然是明白,行走在外,男子的身份总比女子安全,这也是她能从江南熬过来盛京的缘由。
宋琦心痛地看着言暮,嘴中尽是抱歉的话:“暮暮,又要委屈你,女娇娘扮成男儿郎了。”
“娘亲!”言暮双手握拳,话中哽咽:“女儿的宋氏将门后人,是庄家翰林之女,绝不是怕风怯雨,娇生惯养的人!娘亲不必介怀,庄家养我育我,爹娘爱我护我,已是最大的恩赐,何来的委屈!”
言暮深知,现在最难过的一定就是娘亲,与她相濡以沫的爹爹被恒帝唤进宫,九死一生,非血亲却更胜血亲的女儿,不得不赶在这混乱的时候逃出盛京。整个庄府,如今只能留她一个女子独撑,本就是爱别离苦之刻,却还在担心孩儿受委屈,言暮看着心痛,心碎。
“好孩子!”宋琦闻言,那强忍的泪水终是忍不住,一点一滴地掉落,只见她一把抱着言暮,在她耳边轻轻说道:“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!”
“好!”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言暮小小的肩膀上,她以为,自己经历了这么多,已经可以承受离别之痛,但终是抵不住娘亲的泪。眼眸逐渐氤氲,那泪水如决堤般,自她的眼中汹涌而下。
北郭先生骑马而来,宋琦本想唤辆马车送她们,但被北郭先生拒绝了,她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盛京,至少要比恒帝的三万下丧钟快!
徐嬷嬷已经打包好了衣裳,言暮打开书桌上放着的红木匣子,里面放着四样东西,一是普南寺慎行小沙弥,临行时偷摸给她的艾草药膏,二是跟着她和死去的小枫,度过船上数十日的染血长钉,三是一张被重新粘起来,帮了她也讽刺了她的告诫信,四是英王托文姨悄悄捎给自己,怎样都用不完的百花膏。
一是绝望时的善意,二是痛苦里的坚持,三是自满中的鞭策,四是努力后的赏识。
只是短短的时间,她遇见了太多动人的事,遇见了太多温柔的人。言暮眼圈发红,默默地将这四样东西,放进了行囊中。
背起行囊,言暮和北郭先生在宋琦等人的相送下行到了庄府大门。离别时刻,她抬头深深地看着头顶“庄府”那二字,一年前站在门前的场景又再次浮现。
不知天机山上的哥哥,知道自己拜师北郭先生,离开盛京,会有怎样的反应呢?言暮不禁一笑,明年的八月十五,捎一封信跟他说吧!
众人站在庄府大门,雪静雪趣已哭成了大花脸,宋琦打起精神,对着北郭先生说:“师父,暮暮就拜托你了!”
北郭先生看着自己当年最不成器的徒弟,如今倒是儿女双全,举案齐眉,比谁都美满,不禁一笑:
“放心!这孩子是名扬天下的好料!”
听了北郭先生的话,宋琦有了些许喜意,但看着言暮那巴掌大的小脸蛋,心中又一阵酸涩。
马儿已经牵到了,也是时候启程了。个头小小的言暮,最后一次看着宋琦,心中百感交集,忽然扑通一声,跪在她的跟前,对着庄府的牌匾,对着宋琦,叩了三个响头!
“待女儿弓裘望袭,学成归来,必然菽水承欢,尽孝爹娘!”
宋琦看着言暮,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骄傲,她扶起孩子欣慰地说道:“庄府永远是你的家,有我在,有你爹在,庄府绝不会倒下!爹娘,等你……”
——
皇上病危,满朝文武百官,全数跪在大殿外,等候着风云诡变,细数着花落谁家。
“太荒唐了!父皇为何会唤庄昊入宫?”应晖身穿一件赭色青蟒纹锦袍,有些焦急地在内殿中左右踌躇。
内殿无其他外人,独有太子应晖和英王应昀,萧王应晗长居于岭南封地,怕是赶不回来了。
“王兄!”应昀坐在木工精致的轮椅上,伸出一手,拦着准备闯进恒帝寝宫的应晖,语气平淡地说道:“既然父皇召了庄昊进去,我们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等吧!君臣之道,你稍等多片刻就可不必守了!”难道这都等不了吗?
应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皇弟,内心不由得冷冷一笑,确实,他们五兄弟,一个应昭早夭,一个应明暴毙,一个应昀残疾,一个应晗远离,已经无人会跟他应晖争了。
可是!一想到那被老爷子送上天机山的应晏阳,就好似有根刺一直碍着他的眼,那老不死一向喜爱他的皇太孙,召那庄昊面圣,临终托孤,亦不是不能。况且羽林禁军从来都不是他的人,一纸遗召,一朝颠覆,这叫他应晖如何不着急!
应昀冷淡地瞥了一眼应晖,心中不屑,假如他要这皇位,早十五年就与应明一争了,那容得这急躁的马猴。
应晖继位,大恒的明日,将是如何?亦不知他远在天机山上的孩儿,他的明日,又将是如何?
琉璃瓦,重檐顶,朱漆门,同台基,困住了多少位风流人物。不知那庄昊,今日是困住了,还是走出了……
梅大统领身穿着赤黑的盔甲,站于寝宫门前,腰板挺着直直的,好似一把绝不肯易主的宝剑!羽林禁军重重围着整个寝宫,密不透风,不留一丝偷听皇家秘密的机会。
“咳咳咳!”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在恒帝的寝宫内响起,肖公公神情悲戚,低头俯首,连忙抽出帕子,擦拭着恒帝嘴边的血。
庄昊跪在恒帝床前,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,被那明黄的被褥遮盖,躺在床上的是曾经叱咤天下的男子,是曾经剑指皇位的真龙。
庄昊神色凝重,看着肖公公手上那块被鲜红染上的白帕子,心里一揪一揪的,巨大的压抑感让他无法呼吸。
“皇上……”庄昊失神间,竟轻轻地唤起了他。
应轩佑闻声,将那双混浊的眼睛,努力地睁大一分,嘴间气若游丝,却硬是抬了抬手,让庄昊走近过来。
庄昊愣愣地走近到恒帝身边,恒帝示意他坐在床边,靠近自己。这个时候,他这个御用闲人也不纠结什么礼仪了,只得一把坐在恒帝跟前。
只见恒帝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泛着金光的令牌,上面赫然刻着“免死”二字。恒帝虚弱的手上泛着青筋,幽幽地递过给庄昊,嘴边反常地带着一丝笑意说道:“收好!”
庄昊顿时百感交集,看着这世间仅有的一枚令牌,脑中全然是平日站在恒帝身边,给他吟诵诗词的场景,现在细细想起,恒帝早年严以待人,倒是一见到他就笑意常开。
这,叫他如何不心生酸涩!
“皇上,臣哪里有资格……”庄昊颤颤巍巍,他何德何能啊!
恒帝盯着庄昊那双清风朗月的眸子,不禁又笑了一笑。鬓间已然花白的肖公公,擦拭着眼中泪水,跟庄昊说道:“庄大人,接下吧,可能这世间就只有你有这资格了。”
庄昊眼含疑惑地看着恒帝,只见他示意了一下肖公公,下一刻,两份卷轴便递到了庄昊的面前,看着那明黄镶龙的卷轴,庄昊突然呼吸急促,似有这千斤的重担,又似是颠覆这个世道的洪潮,直直地压向他。
这!是遗诏啊!
恒帝眼中依旧含笑,或许是知道自己撑不下了,反而就更加释怀了,只听到他努力的谈吐着:“两份,你来选!”
庄昊紧张得呼吸困难,硬是撑起精神,拿起那两卷细细的读了起来。第一卷,如世人所想那般,父业子承,名正言顺。
第二卷,竟是颠了一个应氏,颠了这个朝廷,颠了整个大恒!
他终于知道,为何皇上要给他这块免死金牌了!
“皇上!”庄昊吞了吞口水,抹掉额间的汗,眼神灼灼,对着恒帝说道:“无论微臣选哪个,你都不悔?”
恒帝眯着那已经难以睁开的眼,撑着最后一丝力气,给了庄昊一个比天更大的肯定:
“不悔!”
那躺在床上的真龙天子,慢慢地,带着一丝笑意,闭上了双眼。
肖公公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,一瞬间奔涌而出。庄昊定定地看着恒帝嘴间的那一抹笑,良久,终是重重地长吁了一口气。
只见庄昊伸手探向第二个卷轴,将那中间写着字盖着章的部分,猛地撕了下来,小心翼翼地包好,藏进了怀中!
随即拿起了第一个卷轴,转头对着肖公公说道:“肖公公,我选好了!”
压抑着哭泣声的肖公公,对着庄昊点了点头,无论结果如何,他都是恒帝的奴仆,他要誓死捍卫他唯一的主子,最后的选择!
“皇上驾崩!”
随着肖公公用尽全身力量的一喊,门外的梅大统领心中一揪,长长叹了一口气,丹田聚力,大声对着这满朝文武,对着这大恒喊了一声:“皇上驾崩!”
内殿里的太子应晖一听,眉头一紧,立马冲出内殿。英王深深地闭上眼睛,遮住了眼中的那份悲痛,心乱如麻,懒理那争名逐利的应晖。
待应晖走出内殿,但见庄昊和肖公公已经走上了大殿门外,那个他曾经轻蔑的庄昊,手中拿着的正是遗诏!
只见庄昊举着免死金牌,在场的文武百官全部跪地,应晖脸上百感交集,终是沉住气,跪了下来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,朕应时局,废昏君,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,朕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,四海不可以无主,率土式望,在朕一人,故立大恒……”
“太子应晖,人品贵重,深肖朕躬,必能克承大统。著继朕登基,即皇帝位,自惟凉德,尚赖亲贤,共图新治。布告中外,咸使闻知!”
应晖强忍着脸上的笑意,伸出了双手,说道:“儿臣领旨!”
下一刻,肖公公含着笑,以头抢地,硬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断了气!
大恒三十七年九月十六,恒帝驾崩,即日,其太子应晖继位。
天机山上,凉亭一间,手执白子的应晏阳遥望苍茫天地,眼前的棋盘逐渐清明,不知是走过了心中的魔障,还是明白了真正的追求,终是把白子落下,破死局,悟生息!
——
御马行前,年幼的言暮心中尽是不舍,胯下的马亦不得不一步三回头。
北郭先生见状,驱缰一把越过言暮,行在她的跟前,让失神的她一下子惊觉起来。
言暮睁着杏眼,愣愣地看着北郭先生,只见对方眼神中尽是云淡风轻,深深地呼吸了郊外青山绿翠之息,对着她说道:
“小徒儿,跟着你师父我走南闯北,一定要记住一句话!”
言暮笑了笑,脸上的阴霾因师父的潇洒而逐渐消退:“请师父赐教!”
只见北郭先生定定地看着她,似是认真,又似是不羁:
“这句话便是,青山水长流,往事不回头!记住了吗?”
北郭先生的话,好似一道春风般,徐徐地吹进言暮的内心,将她的百般回念,万般愁思全部吹散。
她重重地点了点头,一切的眷恋,一切的不舍,都已是昨日,人活着就是为了今日,为了明日:
“青山水长流,往事不回头!”
万里千山,她从江南潜滋暗长,于盛京破茧成蝶。今日拜师北郭,而后走马四方,仗剑天涯,长风破浪,名扬天下!
——
(卷一:入世篇-完)。
下一卷:易水河畔易水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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